近年来，“家国情怀”逐渐成为高考作文命题中的重要内容。这一变化，是对当代中国社会思潮深刻变革的积极回应。2017年10月，习近平同志在党的“十九大”上提出“两个一百年”的奋斗目标和“三步走”的战略计划。次年的全国卷高考作文题即以此为基础，要求考生以时光瓶留言的形式，畅想2035年我国基本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时的美好图景。此后几年间，改革开放40周年、五四运动100周年、共和国成立70周年、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等重大历史时点的相继到来，为2018、2019和2021年的高考作文命题提供了直接的素材来源，这体现出爱国主义情怀与革命历史教育之间的密切联系。2020年我国在抗击新冠肺炎疫情上取得的伟大胜利，又以一种极其现实和切近的方式，对新一代青年人进行了一场鲜活的思想政治教育。在抗击疫情的过程中，家国情怀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因此这方面内容也及时地体现在2020年的高考作文试题中。高考命题风格的这一变化，已经广泛而深刻地影响到我国高中学段的教学与备考，使爱国主义教育的重要性被推扬到新的高度。
爱国主义，区别于传统儒家思想中狭隘的“华夷观念”，它以多元共融的民族国家理念取代旧有的帝国统治秩序，具有鲜明的现代性特征。现代意义上的爱国主义思想自清末开始生根发芽，历经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和抗日战争，逐步成为中华民族赖以独立与成熟的精神基石。而与此相伴随，爱国主义教育也成为现代中国教育事业中的重要内容，不仅要体现在国家教育体系的全流程中，更应以高考作文为载体集中地展现国家意志。
但事实上，在2017年之前，家国情怀主题在高考作文试题中虽也偶尔出现，却始终不成气候。甚至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高考作文试题的内容主要与个人成长问题有关，即便涉及社会层面的道德建设问题，也很少直接呼应家国情怀主题。可以说，在高考作文领域中，爱国主义教育的位置是相对缺失的。然而自2018年以来，不仅全国卷率先垂范，北京、天津、浙江等地方试卷也及时跟进，共同形成了高考命题历史上的一次盛况，爱国主义与家国情怀也从此成为高考作文试题中的重要内容。
从试题本身来看，这一轮命题变革呈现出以下两个特点：
首先，在强调集体主义精神的家国情怀中注入个体的参与性。集体主义与个人主义，虽然看似矛盾，却都是与现代文明相伴生的社会意识形态。过于强调集体主义，会限制个人才能的发挥，对个人的权利意识造成遮蔽；而过于强调个人主义，也会滋生出极端的自由主义思想，损害社会群体的共同理想。因此，家国情怀虽然在本质上更接近于集体主义，但也不应回避个人价值。近几年的高考作文试题，虽是对中国社会集体主义思潮迅速崛起的有效回应，却没有停留于苍白无力的宏大叙事，而是关注每个青年学子自身在融入家国变迁时的体验与感受。
早在2011年，高考全国卷命题曾对家国情怀主题做过一次粗浅的尝试。当年的新课标卷以“中国崛起”为切入点，希望考生在文章中展现中国的巨大变化。题目将中国崛起这一大事件分为经济成就、国际影响、民生改善、科技水平、城市化进程、开放程度等六个方面，但题目的文字表述空洞浮泛，缺乏具体案例的提示，也没有提供新颖的观察视角，容易诱导考生将文章写成空话、套话。相比起来，本轮命题改革则以应用任务作驱动，使考生从个体视角出发，回归具象情境，力避空泛之病。例如2019年全国二卷即便是直面五四运动100周年和新中国成立70周年等政治意味十足的话题，却也能通过一系列极具个体参与感的应用任务，来引导考生从个人视角体察家国变化。考生可以想象自己是1919年五四运动学生集会上的演讲者，撰写一篇演讲稿，激发游行群众的爱国热情；也可以想象自己是1949年开国大典庆祝游行中的一员，通过给家人写信的方式，分享自己参与新中国成立这一伟大历史时刻的激动心情；还可以想象自己是1979年刚刚迈入大学校门的新生，面对国家百废待兴的局面，通过给自己中学同学写信的方式，表达努力学习、报效祖国的决心，等等。每一个重大的历史时刻，都离不开微小个体的见证和参与；我们国家所取得的每一个伟大壮举，也同样离不开每一个国民所发挥出来的主观能动性。
其次，在民族复兴的历史进程中彰显新时代的创新理念与00后群体的共同记忆。中华民族自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以来艰苦卓绝的奋斗历程，就是一部以传统中国拥抱现代化为主题的壮丽史诗。但是，我们对现代化的理解也在不断调整和变化。过去一段时间，很多人将现代化局限于国家硬实力的提升，例如20世纪60年代提出的“四个现代化”宏伟目标，指向的是工业、农业、国防、科技等硬实力领域；而随着“十八大”以来国家治理理念的深刻变化，我们开始更加看重国家发展的含金量与国民幸福的获得感。这既见证了社会观念的变迁，也意味着我们要迎来新的任务与挑战。2018年全国三卷以改革开放40周年为切入点，既涉及改革开放之初深圳特区的著名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也涉及“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走好新时代的长征路”等全新的发展理念，体现了中国社会进入社会主义新时代之后的理论自觉与道路自信。
在新时代发展理念的背后，则是2018年以来相继走入高考考场的00后一代。他们在成长过程中所共同见证乃至亲身参与过的国家公共事件，构成了中国社会最新鲜也最热血的民族记忆。2018年全国一卷作文题首先列举了人类迈进新千年、汶川大地震、北京奥运会、“天宫一号”首次太空授课、公路“村村通”接近完成、“精准扶贫”开始推动等2000年以来中国社会的重要事件，带领考生一同回忆过往；继而引导考生从中看到00后这一代人的机遇与使命，并将这份对时代使命的感悟传达给17年后2035年的青年后辈。
由上可见，近几年高考作文在命题中融入爱国主义教育的元素，并不是采取一种生硬、死板的方式，逼迫考生做出矫揉造作的政治宣誓；而是引导学生在调动个体经验的前提下，回溯共同记忆，唤醒家国情感。其用意不可谓不深致，其用心不可谓不体贴。若单纯从命题的角度来衡量高考作文的此项改革，无疑是成功的。但高考改革从来都是一个全流程、多主体共同参与的系统性工程，仅有高水准的命题仍远远不够，还需要学校基层教学与高考阅卷工作的有效配合，使真实而丰沛的家国情感洋溢在高考作文的试卷上，将爱国主义教育这一命题导向真正落到实处。
首先，在学校基层教学中，教师要鼓励学生在对作文素材的日常积累中，多注重那些生活化、形象化的素材，包括一些体现国家发展成就的歌曲、电影、记录片和综艺节目。即便是文字素材，也要选取一些选题独到、视角新颖、富于感染力的文章。学生在接触这些材料之后，还要及时写下抒情文段，保存最为鲜活的情感记忆。我们之所以特别强调家国情怀素材的形象性与感染力，一是考虑到语文学科本身的特点，顾及青少年价值养成的基本规律，二是注意到了一个不可回避的现象——我们有很多学生对爱国主义教育缺乏正确的态度，以虚假、浮泛的套路化写作技巧来应付高考命题的最新变化。甚至有部分基层教师也以较为消极回避的态度来完成家国情怀主题的写作教学，将爱国主义教育看作一种简单的政治宣传手段，而没有从主观上提高认识境界，也未能充分重视作文教学对学生人格培养与价值观树立的巨大作用。因此，在日常作文训练中，套话、空话逐渐渗入学生的意识深处。这种积弊最终会在高考作文试卷中集中地表现出来，并接受阅卷团队的审阅。
其次，阅卷工作作为一种权威的评判手段，要充分发挥其“守门人”作用，应对家国情怀类作文的情感真实性做出有效甄别。在考试文体中，对叙事技巧和议论深度的评判，一直都有相对客观的操作标准，我们多年来的阅卷实践已在此方面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但家国情怀作为一个写作母题，先天地具备强烈的抒情色彩。而对抒情文体的评判，恰是高考阅卷的“软肋”。抒情的前提是考生要具有真情实感，但阅卷者又如何能透过文字来体察考生是否具备真实而充沛的家国情感呢？这看起来难以做到，但不妨将问题反过来看：即便我们不能识别真情实感，也至少可通过一些经验与手段识别出各种浮泛空洞的情感表达套路，黜落那些明显未达到合格标准的文章。
通过我们的观察，家国情怀作文中的套路化写作技巧主要表现为以下这些“症状”：一是情感表达上的“无我”，即在行文时单纯依靠英模人物事迹充当素材，以社会公共话语代替自我真实体验，没有将爱国情怀融入个人成长历程。二是语言形态上的“枯涩”，即以枯燥的政治术语代替鲜活的人生阅历，只知道因袭或滥用政治口号，缺少创新性的呈现方式。三是思想内涵上的“浮薄”，即故作政治宣誓的姿态，对家国情怀之所以形成的心理动机和情感动因缺少深思，对家国情怀在真实社会环境中所遭遇的矛盾冲突缺少辩证思考。总而言之，结合以上这几点症状，高考阅卷完全可以反向拣选出那些使用“伪套路”写成的文章。
实际上，我们在多年来的高中作文教学中，总要面对一个难以根除的“顽疾”，就是套路化写作。出于高考应试自身所带有的巨大功利属性，很多考生都会用一些写作套路来应付考试。僵化的结构、平庸的观点与滥俗的素材，构成一篇又一篇望之可厌、读之可鄙的应试劣作。此一恶劣文风经数十年之滋生、扩散，竟已成为当今高考作文中的主流势力，甚至在社会上形成了一种负面的舆论场，即高考作文只能按套路写才能得高分，而不写套路就只会“死路一条”。套路化写作的产生原因、发展历程与整治策略，都是极其复杂的问题，本文限于篇幅，无法详细展开。但我们必须要认识到，一旦将套路化写作技巧应用于家国情怀主题，就会在单纯的教育层面之外催生出更为严重的后果，即青年一代家国情怀的幻灭与政治信仰的危机。
我们要知道，套路化写作最深刻的恶果并不在于它对高校人才选拔所构成的挑战，而在于使整个高中生群体（约占全国16—18岁人口的三分之二）对写作本身抱有怀疑甚至嘲弄的态度，连带着对他们在作文中所高声鼓倡的社会价值产生动摇心理。清代腐朽的科举文化催生出“天下文章一大抄”的庸俗观念，这种观念所伤害的并不只是“文章”而已，其背后还有文章所要承载的各种崇高的价值理念。自古以来，中国人就奉行“文以载道”之说，但其实“文”不仅可以“载道”，也可以“害道”。如果文章本身充斥着虚伪和做作，那么其所承载的“道”也必然受到牵连。不仅读者不会受到正能量的感染，甚至作者本人也会在写作过程中产生自我怀疑。将此道理对应到高考作文，其结果就是：高中生在他们有限的社会生活中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家国情感，反而在应试写作的训练中遭到消磨与打击，这就从根本上违背了高考作文改革的初衷，也为“应试教育”增添了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行。过去我们在高考作文中探讨的多是一些人生成长方面的话题，套路化写作最多也就是催生出一批“毒鸡汤”式的作文，其所造成的社会危害终究是有限的。可一旦家国情怀成为高考作文命题的主要内容，套路化写作也开始触及爱国主义教育这一严肃的问题，其所产生的社会危害将会超出可控的限度。此事更为吊诡的结果则是：本来希望通过高考“指挥棒”来培养高中生的家国情怀，却受到高考应试“潜规则”的拖累，而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
因此，在家国情怀主题逐步占据高考作文“C位”的今天，为能进一步培养学生的“真情怀”，就必须要警惕一系列“伪套路”的危害。只有针对套路化写作进行严厉打击，有针对性地“对症下药”，才能使高考文风得以肃清，使高考作文所要达成的社会使命落到实处。一方面，基层语文教师要树立崇高的教育理想，提高政治站位，从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精神文化堡垒的高度上认清作文教学背后的社会担当。另一方面，各省、市、自治区的高考语文阅卷团队也应拿出一定的魄力，完善阅卷体制，制定评分细则，调整评价尺度，在阅卷队伍内部统一思想，真正发挥阅卷“守门人”的作用，铲除考场积弊。不能使“伪套路”这条应试教育环境下滋生出来的蛀虫，伤害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真情怀”。
（作者：马昕 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编审，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研究生导师，中国近代文学学会理事）